时至今日,设计学已然成为一门显学,但对设计的哲学思考,仍然很不充分。这固然与设计学的实用性相关,当然也可归因于现代设计发展的时间有限,而“现代”又恰恰代表着短暂和不确定。
杜威曾说,“现代科学已不再在各种变化历程背后寻觅什么固定形相或本质。反而以实验的方法毁坏那些表面的固定性而挑起变化来。”杜威指出传统的静观知识的虚伪和弊端,强调实验的方法,不断推进知识的更新。设计学科的发展,可以说充分印证了杜威的理论。
福柯也曾论及“人的消亡”的话题,人的形态是不断发生变化的,并没有一种固定不变的人的存在。德勒兹指出,“这是形式与力量的问题。一些力量总是与另一些力量有关系。”德勒兹进一步问道,“当人的力量与硅的力量组合在一起时,又将发生什么情况呢?又将诞生何种新的形式呢?”工业革命的产生,使得人的力量与碳的力量结合在了一起,而到了二十世纪下半叶,这种结合形式已经转化为人的力量与硅的力量的结合了。从电子计算机、互联网、移动互联网到近年来异军突起的人工智能。设计学家诺曼也说“人类可能会变成合成人:一半是生物体,一半是人工科技。”这样的时代似乎越来越近了。
历史的看,人的力量与某种事物的力量相结合,很可能以某种灾难来结束。这种结合的力量越大,产生的灾难也就越大。人的力量和碳的力量的结合,几乎就是以两次世界大战结束的。人类历来没有能力阻止最糟糕情况出现的能力。
生活在十七世纪的斯宾诺莎曾说,“心灵总是尽可能努力去想象足以增加或助长身体的活动力量的东西。”这是一句足可以视为设计学原理的话。但是,这位昭示着启蒙时代将要到来的思想家,大约还不会想着去制约人的力量。“欲望即是人的本质之自身,这就是说,亦即人竭力保持其存在的努力。”而对这种欲望的满足,寻求对自己有利益的东西,在斯宾诺莎看来,能“引导人达到较大圆满性”。接下来的几个世纪,人类的心灵找到了威力越来越强大的力量,也养活了更多的人口。但是就“人”而言,是否获得了较大的圆满性呢?相反,人的形象似乎变得更加破碎了。
进入人工智能时代的人们,更加强调算力的增长。其实,人类的历史,就是一个算力不断增长的历史。但是算力的增长,并不意味着人的智慧也随之增长。算力的提升,常常制造出更多的“无知”。就像今天的围棋高手常常在比赛中使用AI的招法,这种使用只是按照胜率高低加以记忆的结果,却并不意味着他们真正理解这些招法的含义。因而行云流水的围棋艺术已然消失,棋手们留下了一张张充满断裂感的棋谱。“知识”亦即“无知”的情况蔓延在这个算力至上的时代。
当然,自古以来,人们一直就有追求断裂的倾向,一步登天、一夜暴富都是这种断裂的表现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,更是断及鸡犬。动画片《阿拉丁》中,得到神灯的阿拉丁就经历这种断裂。断裂能带来更多快感,而寻求连续的人反而是少见的。阿拉丁一开始也不知道这种连续。如果以此来看待今天的设计实践,我们也不难发现其中处处充满断裂,而不知连续为何物。
在小说《谢尔盖神父》中,托尔斯泰这样写到:“他在灵魂深处感到,魔鬼用为人的活动偷换了他为上帝的整个活动。”托尔斯泰的小说,带有很强的“忏悔”的印记。而其所忏悔的,便是与魔鬼有关的“为人的活动”和与上帝有关的“为上帝的活动”。
人的一切活动,大约都可分为这两种。人是短暂的、偶然的、历史的、有限的,当然也就是断裂的;上帝则是永恒的,因为也是连续的。忏悔之所以发生,正是从断裂走向连续的努力。断裂意味着破碎、荒谬,更预示着灾难。
包豪斯的思想家们曾提倡“万物统一的观念”,这是对连续性的追求,也是对断裂的反对。因而,在某种程度上,设计学既是人类心灵去尽可能获取增长人类身体活动的力量的学问,也应是一种追求更大连续性的学问。
诺曼说“为活动而设计,其结果适用于每一个人。”诺曼说的“活动”,是否能同时包含两个方面呢?其实,设计本来就是人的活动,而人的活动充满了各种断裂,日生日成,设计也概莫能外。因此,满足于设计心理学和设计思维的探讨,尽管能解释设计活动的成功和失败,却不足以揭示人类活动中包含的危险,更难以真正加以解决。设计学还没有学会忏悔。
在阿拉丁的动画里,那盏神灯中囚禁着魔法最为高强的法师,只有主人同意放其自由时,才能脱离神灯的禁锢。为什么最强的力量必须要禁锢在小小的神灯之内呢?因为最大的力量将带来最大的断裂。
工业化的时代,人类经历了世界大战,也面临着生态的灾难,我们正处在生态崩溃的边缘。现在,我们又遭遇人工智能。这种前所未有的力量,可能会带给我们处理各种问题的更完满的方案,但是这些解决问题的方案放在一起时,却也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灾难。作为个体的人类,绝不乏聪明绝顶的人物;但作为整体的人类,盲目总多于理性。因为只要人是断裂的,人工智能也就难以找到具有连续性的方案。
有没有一盏神灯能收拢这种力量,使其听从人类的主张呢?我们认为,这样的任务属于设计学。很显然,作为一件工艺品,神灯也属于设计学的范畴。人类的一切活动,无非都在设计。而设计学,应是掌控人类活动的学问。设计学应该忏悔的,是还没有自觉自己的使命,还没有把神灯擦亮。
人类最基本的活动,就是造人。人工智能不过是人类造人历史上更接近理想实现的一步。人工智能所欠缺的,只是人性。人性有其结构,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人性结构,每个人都是某种人性结构的变体。人的一切活动,都是这种结构的活动。这种结构活动的范围,就是社会。人的一切造作,一切的人工物,无论是否自觉,都具有这种结构的特点。
问题在于,每种人性结构都包含着内在的矛盾,需要在不改变基本结构的条件下重新设计。托尔斯泰面临的,就是人性结构的根本矛盾。他所处的时代,不只是俄罗斯的人性结构需要重新设计,所有文明的人性结构都面临着重新设计。可惜无人胜任。
费孝通先生讲“文化自觉”,其实,自觉不是对已有情形的自觉。只有在重新设计的人性中,我们才能自觉。新义不出,旧理难明。重新设计人性结构的历史,就是人性史。设计人性的人,就是哲学家。本质上,人也是人工物。
设计的历史也就是人性的历史,是各种人性结构外化为人工物的历史。我们研究设计史,研究各种人工物和人的活动,也就是对人性史的研究。而设计哲学,就是研究重新设计人性结构的学问,重点是提前揭示或化解可能爆发的结构矛盾。
未来的人工智能,应该是具备了某种人性结构的人工智能,并且我们能知道这种人性结构的性能和型号。这种人性结构,将是一盏经过擦拭的神灯,让人能掌控其中所有庞大的力量,让人类的活动尽可能摆脱断裂,维系在连续性之中。
作为学术性刊物,《设计哲学》倡导对一切人工物的研究,绘画、音乐、雕塑、建筑、服装、服务,乃至企业、市场、社会和国家,当然还有人工智能。我们应该揭示其中包含的人性结构和人性矛盾,我们还应该探索设计出新的人性结构,尝试着把我们自己塑造成某种“新人”——具有更高连续性的人。
当然,从研究的层面来说,我们期待各位学友从自身的理论观点出发,自由思想,而不必限定于此处的“人性”观点。设计理论、设计史、艺术史、当代设计方面的文章以及设计师访谈、设计作品集,本刊均可刊发。
我们认为,每个人身上,都带着属于自己的神灯。通过设计哲学,让我们把神灯擦亮。希望因此,“飘摇不定的人力就会团结起来,壮大起来。”
《设计哲学》编辑部2023-9-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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